#摘抄《单向度的人》

##导言 批判的停顿:没有反对派的社会

然而,这个社会作为总体却是非理性的。它的生产率对于人的需要和才能的自由发展是破坏性的,它的和平要由经常的战争威胁来维持它的发展取决于对各种平息(个人的、国家的、国际间的)生存竞争的实际可能性的压抑。这种压抑不同于在我们的社会之前的较不发达阶段的压抑;它今天不是由于自然的和技术的不成熟状况而起作用,而是依靠实力地位起作用。当代社会的力量(智力的和物质的)比以往大得无可估量–这意味着社会对个人统治的范围也比以往大得无可估量。我们社会的突出之处是,在压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准这双重的基础上,利用技术而不是恐怖去压服那些离心的社会力量。

人们只有生活在这样的需要中才能做到这一点,即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的需要、否定那种肯定的东西并对之加以拒绝的需要。而已确立的社会设法要压抑的正是这种需要,它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以不断扩大的规模“履行诺言”,它就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把科学地征服自然用于科学地征服人。

把工业社会理论的形成阶段和它目前的情况作一个简要的比较,也许有助于表明批判的基础是怎样被变更的。在19世纪上半叶它刚刚起源并制定出一些历史替代性选择的最初概念时,工业社会的批判在理论与实践、价值与事实、需要与目的之间的历史调和中得到了具体实现。这种历史调和存在于社会上相互对立的两大阶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意疣识和政治行动中。在资本主义世界,这两大阶级仍是基本的阶级。然而,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改变了这两大阶级的结构和功能,使他们不再成为历史变革的动因。维持和改善现制度这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利益,在当代社会最发达的地区把先前的敌手联合起来了。技术的进步在多大程度上保证着共产主义社会的发展和吸引力,质变的概念就以多大的程度在一种非爆炸性发展的现实主义主张面前退却。由于缺乏社会变革的明显动因和代理者,批判又回到了高度抽象的水平。这里没有理论与实践、思想与行动相统一的基础。甚至对历史替代性选择的极其经验主义的分析看起来也是一种不现实的思辨;对它们的赞成与否则是一种个人(或集团)爱好的问题。

分析的焦点是发达工业社会。在发达的工业社会中,生产和分配的技术装备由于日益增加的自动化因素,不是作为脱离其社会影响和政治D影响的单纯工具的总和,而是作为一个系统来发挥作用的。这个系统不仅先验地决定着装备的产品,而且决定着为产品服务和扩大产品的实施过程。在这一社会中,生产装备趋向于变成极权性的,它不仅决定着社会需要的职业、技能和态度,而且还决定着个人的需要和愿望。因此,它消除了私人与公众之间、个人需要与社会需要之间的对立。对现存制度来说,技术成了社会控制和社会团结的新的、更有效的、更令人愉快的形式。这些控制的极权主义倾向看起来还在另外的意义上维护着自己:把自己扩展到世界较不发达地区甚至前工业化地区,并造成资本主义发展与共产主义发展之间的某些相似性。

##一 控制的新形式

当代工业文明表明,它已经达到了这样一个阶段:“自由社会”已8L经不再能够用经济自由、政治自由和思想自由这样一些传统概念来说明。这不是因为这些自由已微不足道,而是因为它们过分重要以致超越了传统模式。因此,需要有符合新的社会能力的新的表述方式。
这些新的方式只能用否定的字眼来加以表达,因为它们实际上是对现行方式的否定。经济自由因而意味着摆脱经济的自由–摆脱经济力量和经济关系的控制;意味着免于日常的生存斗争、免于谋生的自由。政治自由意味着个人从他们无法有效控制的政治中解放出来。同样,思想自由意味着恢复被宣传工具和思想灌输所同化了的个人思想,意味着把“社会舆论”连同其制造者一起取消。

我们又一次面对发达工业文明的一个最令人烦恼的方面,即它的不合理中的合理性。它的生产率和效能,它的增长和扩大舒适生活品的潜力,它的把浪费变为需要、把破坏变为建设的能力,这都表明现代文明使客观世界转变为人的精神和肉体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异化概念本身因而成了问题。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

单向度思想是由政策的制订者及其新闻信息的提供者系统地推进的。它们的论域充满着自我生效的假设,这些被垄断的假设不断重复,最后变成令人昏昏欲睡的定义和命令。譬如,在自由世界里运转或被运转的制度是“自由的”;其他那些超越这一模式的自由方式不是被定义为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被定义为宣传。一切不通过私人企业本身或政府契约来侵占私人企业的形式都是“社会主义的”,诸如普遍的和综合的健康保障,防止自然完全彻底的商品化,以及建立可能损害和人利益的公用事业。

##二 政治领域的封闭

总体动员的社会形成于工业文明最发达的地区,它把福利国家和战争国家的特征有效地结合在生产联盟中。与它的各个先行者相比,它的确是一个“新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传统的麻烦之点不是正被清除,就是正被隔离,引起动乱的因素也得到控制。下面这些主要的趋势都是人所熟知的:在作为促进、支持,有时甚至是控制性的力量的政府干预下,国民经济按照大公司的需要进行集中,这种经济与军事联盟、货币整顿、技术援助和发展规划的世界性体系相协调;蓝领工人和白领工人、企业中的领导和劳工、不同社会阶层的闲暇活动及愿望逐渐同化,学业成绩与国家培养目标之间的预定和谐得到促进,公众舆论的共同性侵人私人事务;私人卧室成为大众传播媒介的渲染对象。

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把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转变设想为一种政治革命:无产阶级摧毁资本主义的政治设施,但保留它的技术设施并使它从属于社会主义。

对于另一些社会地位不太低下的人,社会则通过满足其使奴隶状态变得合意且更不引人注意的需要,照顾其解放的需要,而且社会是在生产本身的过程中造成了这一状况的。在这种情况的影响下,在工业文明的发达地区,劳动阶级正经历着一个决定性的转变,而这已经成为许许多多社会学研究的主题。

机械化不断地降低着在劳动中所耗费的体力的数量和强度。自动化看起来的确是发达工业社会的巨大催化剂。在质变的物质基础中,它是一种爆炸性或非爆炸性的催化剂,是从量变转化为质变的技术手段。因为社会的自动化过程表现了劳动力的变化,或更确切地说,表现了劳动力的质变,在这一质变过程中,劳动力从个人中分离出来,变成为一个独立的生产客体,并进而变成为一个主体。

然而,尽管具有所有这些合理性,福利国家仍是一个不自由的国家,因为它的全面管理有条不紊地限制了:(a)“从技术方面看”可以获得的自由时间;[(b)“从技术方面看”可用于满足个人根本需要的商品、服务设施的数量和质量;(c)能够理解和实现各种自我决定的可能性的才智(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
“自由”时间并非“闲暇”时间。后者盛行于发达工业社会,但就它受商业和政治的支配而言,它是不自由的。

结果,一旦某种落后水平被克服,不断提高的生活水准便是受到政治操纵的工业社会的几乎不可避免的副产品。不断提高的劳动生产率创造出不断增加的剩余产品,这些剩余产品无论被私人还是被集中占有和分配,都为得到增长的消费留下了余地–尽管生产率受到进一步转移。只要这种相互联系的网络居主导地位,它就会降低自由的使用价值;而要是受管理的生活是舒适的,甚至是“美好”的生活的话,那么坚持自我决定的理由也就不复存在。这就是对立面一致和单向度政治行为的合理的、物质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社会范围之内的超越性政治力量被抑制,而质变看来只有作为一种来自外部的变革才有可能。

再说一遍:这个整体的精神错乱症解决了各种特殊的精神错乱症并把反对人性的犯罪转变为一桩合理的事业。

##三 不幸意识的征服:压抑性的俗化趋势

这个社会的成就和失败使它的高层文化失去合法性。人们所赞美的自主性人格、人道主义以及带有悲剧色彩和浪漫色彩的爱情,似乎都是发展的落后阶段才具有的理想。正在发生的不是高层文化向大众文化的堕落,而是高层文化被现实所拒斥。现实超过了它的文化。当代人可以比文化中的英雄和半神更有能耐;他已经解决了许多十分棘手的问题但他背弃了在高尚的高层文化中得到维护的期望,践踏了在高尚的高层文化中得到维护的真理。

今天的新奇之处是通过消除高层文化中对立的、异己的和超越性的因素–它们借助高层文化而构成现实的另一种向度–来消除文化和社会现实之间的对立。清除双向度文化的办法,不是否定和拒斥各种“文化价值”,而是把它们全部纳入已确立的秩序,并大规模地复制和显示它们。

当竞选领袖和政治家在电视、电台和舞台上说出自由、完善这些伟大的字眼的时候,这些字眼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声音,它们只有在宣传、商业、训练和消遣中才能获得意义。理想与现实同化到这种程度,说明理想已被超越。它被从心灵、精神或内心世界的高尚领域里拽了出来,并被转换为操作性术语和问题。这里也有大众文化的进步因素存在。理想的俗化现象表明了如下事实,即发达工业社会面临各种理想物质化的可能。

文学艺术的真理总是被当作“高层”秩序的真理来看待(假如它得到承认的话),它不应该、事实上也不曾妨碍商业秩序。当代社会所改变的是这两种秩序及其真理之间的区别。社会的吸收能力通过同化其对抗性内容而消去艺术的向度。文化领域里的新型极权主义正是在调和性的多元主义中表现出来的,这种多元主义使最不相容的作品和真理也能在差别中和平共处。

现在,艺术远离社会、冒犯社会、指控社会的特征已被消除。虽然,其文本及情调至今犹存,但那种使人能够呼吸来自其他星球的空气间距已被克服。?艺术的异化已经成为同上演艺术的新型剧院和音乐厅建筑一样是从使用的观点来设计的。而且在这里,合理的东西和邪恶东西也是不可分离的。毫无疑问,新型建筑是更好的建筑,例如,是比维多利亚时代那些庞然大物更漂亮、更实用的建筑。但它也是更加“一体化”了的建筑–文化中心变成了商业中心、市政中心或政府中心的适当场所。统治有它自己的美学,民主统治有其民主的美学。这是非常惬意的事情: 现在差不多人人都可以随时获得优雅的艺术享受,只要扭动收音机的旋钮或者步人他所熟悉的杂货铺就能实现这一点。但在这种艺术的传播过程中,人们却成了改造他们思想的文化机器的零件。

世界的统治者们正在失去他们形而上的特征。他们出现在电视、记者招待会、议会、公众意见听取会上,几乎无异于出现在广告剧上,虽然他们的行为结果越出了广告剧的范围。

各种消除野蛮和不公正的方案正在由合理地组织起来的官僚机构加以实施,然而,这是根本看不见的。心灵内部极少含有那种不能加以智地讨论和分析研究的秘密与渴望。孤居独处这一支持个人反对和远离社会的条件,在技术社会已经不再可能。

##四 话语领域的封闭

在历史现状中,一切政治著作都只能起到巩固一个警察世界的作用,同时,一切理智著作都只能产生那种不再敢说出自已名称的副文学。
罗兰·巴尔特

社会通过语言材料来直接表达的需来,但并非没有对立面;大众语言就是带着尖刻而轻慢的幽款*击官方和半官方话语的。俚语和俗语很少像现在这样有创造力。

操作主义的特征–使概念的意义等同于相应的一组操作–反复出现在如下语言学趋势中:即把事物的名称视为同时是对它们的作用方式的表示,把属性和过程的名称视为被用于察觉或产生它们的那些仪器的象征。这就是势必会“使事物与其功能相等同”2的技术理由。

因而,自由的流行方式是奴役,平等的流行方式是强加给人以不平等;但这一事实不能够由对这些概念的封闭定义(按照形成各个话语领 域的力量而封闭的定义)来表示。结果便是为人熟知的奥威尔式语言 “和平是战争”、“战争是和平”等等),它决不只是令人恐怖的极权主义语言。如果矛盾在句子中不是被澄清,而是被封闭在名词之中,那么含有这种矛盾的语言就无异于奥威尔式语言。把一个为保卫和发展资本主义的政党称为“社会主义的”,把一个专制政府称为“民主的”,把一种被操纵的选举称为“自由的”,这些例子都具有早在奥威尔之前就已为人熟知的那种语言学和政治学特征。

它的意义是被固定、被窜改和被搀杂进其他成分的东西。一旦它成为官方术语,并在普通用法中不断重复,又得到知识分子们的“认可”,它就会丧失一切认知价值,仅仅服务于对一种不可置疑的事实的认可。

操作概念的方法论禁令同能表现事实真实面目并说出其真实名称的及物概念相对立;由于有这一局限,对事实的描述性分析阻碍了人们对事实的理解,变成了那种维护事实的意识形态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社会学宣称现存社会现实即是其准则,因而加强了作为现实受害者的人们对现实的“无信仰的信仰”:“意识形态只不过是对既定事实的承认,是屈从于已确立事态强大威力的一种行为模式。”[与这种意识形态性的经验主义相对立,明白无误的矛盾则重电自己的正确性:“……现存的不可能是真实的。”

##五 否定性的思维:被击败了的抗议逻辑

封闭的发达工业文明的操作世界连同其自由与压制、生产率与破坏性、增长与倒退之间的可怕协调,在上述理性观念中被预定为一项专门的历史谋划。技术和前技术阶段共同拥有一些表现西方传统连续性的、有关人和自然的基本概念。在那种连续性的范围内,不同思想方式相互抵触;它们属于认识、组织、改变社会和自然的不同途径。直到发达工业文明的成就导致单向度现实取得对各种矛盾的胜利为止,稳定的趋势同理性的破坏性要素、肯定性思维的力量同否定性思维的力量都是相冲突的。

##六 从否定性思维到肯定性思维:技术合理性和统治的逻辑

否定性一面向肯定性一面的转化突出了下列问题:在从本质上变成极权主义的过程中,“有毛病”的组织拒斥各种替代性选择。十分自然而且似乎无需进一步解释的是:制度可见的好处大家认为是值得捍卫的–在有当代共产主义这一似乎代表替代性历史选择的对抗性力最存在的情况下,尤其如此。然而,只是对于一种不情愿、也可能无力去理解正在发生什么和为什么发生的思想行为方式来说,这才是自然的,思想和行为在多大程度上同既定现实相符合,它们就在多大程度上表达着一种对维护事实虚假秩序的任务作出响应和贡献的虚假意识。这种假意识已经具体化在反过来再生产它的流行技术装置之中。

社会是在包含对人的技术性利用的事物和关系的技术集合体中再生产自身的–换言之,为生存而斗争、对人和自然的开发,日益变得更加科学、更加合理。“合理化”的双重涵义在这种场合下是相互关联的。劳动的科学管理和科学分工大大提高了经济、政治和文化事业的生产率。结果:生活标准也相应得到提高。

导致在数学框架内来解释本质的定量化,把现实与一切固有的目的离开来;进而,又把真与善、科学与伦理学分离开来。但不管科学现如何确定自然客观性及其各部分间的相互关系,它都不能按照“终极”来科学地设想它。

以理性为一方,以下层人民(他们一直是理性的对象而很少是理性的主体)的需要和愿望为另一方,它们之间的紧张关系从哲学和科学思想的襁褓时期起就一直存在着。对“事物的本质”–包括社会的本质–所作出的定义,是为了把压制甚至镇压美化成完全合理的。

譬如,物理学“不测量外部物质世界的客观性质–那些性质只是这种操作完成的结果”

我并不是说,当代物理学哲学否定,甚至怀疑外间世界的实在性而是说它不是延搁对现实本身是什么的判断,就是认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并且无法回答。一旦延搁被看作一种方法论原则,就会具有如下双重效果:(a)它加速理论重心从形而上学的“是什么”向功能性的“怎么样”转移;(b)它建立起一种实际(虽然并非绝对)的确定性,这种确定性,在同物质一起发生作用的过程中安然自得地摆脱了操作环境之外的实体的约束。换言之,从理论上看,除了冷酷的物质事实性及其对知识的盲目抵制所产生的限制而外,人和自然的改造别无其他客观限制。这一概念在多大程度上成为可应用于现实的和有效的,现实就在多大程度上被当作一种(假定的)工具系统来探讨;而形而上学“存在本身”的问题也在多大程度上让位于“存在工具”的问题。而且,这一概念的有效性得到证明之后,便作为一种先验的东西而起作用–它对经验进行断,为改造自然的方向进行谋划,对整体进行组织。

马克思在他那个引起争议的论断中对这一中立性提出了异议:“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马克思这一论断又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自身中受到进步修正:基本历史动因是社会生产方式而不是技术。然而,当技术成为物质生产的普遍形式时,它就制约着整个文化;它设计出一种历史总体–一个“世界”。

科学的量化过程和社会的量化过程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和因果关系吗?或者,它们的联系仅仅是社会学事后整理的结果吗?前面的讨论好已指出,新型的科学合理性在其抽象性和纯粹性方面完全是操作性的,因为它是在工具主义视界内发展的。

如今,统治不仅通过技术而且作为技术来自我巩固和扩大;而作为技术就为扩展统治权力提供了足够的合法性,这一合法性同化了所有文化层次。

这个世界势必变成甚至把管理者也包括在内的全面管理的材料。统治的罗网已变成理性自身的罗网,这个社会最终也会被困在该罗网之中。理性的超越性方式看来会超越理性自身。

##七 肯定性思维的胜利:单向度的哲学

既定现实在多大程度上得到科学的理解和改造,社会在多大程度上变成工业社会和技术社会,实证主义就在多大程度上在该社会中发现实现(和证明)其概念的媒介-一理论与实践、真班与事实的一致。

这一更大的经验背景,这一真正的经验世界,今天仍然是有死刑、毒气室和集中营、广岛和长崎、美国的凯迪拉克和德国的梅赛德斯、五角大楼和克里姆林宫、核城市和古巴、洗脑和屠杀的世界。现实的经验世界同时也是这样一个世界:在它之中,上述所有事情不是被视为理所当然,就是被忘却、抑制或不为人们所知,在它之申,人民是自由自在的。在这个世界里,角落里的扫帚和像菠萝一样的滋味十分重要,目常生活的艰辛和舒适或许是构成一切经验的惟一内容。这第二个有限的经验世界是第一个世界的一部分;支配第一个世界的力量也塑造了有限的经验。

分析哲学经常散发出委员会进行指责和审查的气氛。知识分子被喊去受训。当你说……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什么?难道你没隐瞒什么?你讲的是一种可疑的语言。你不像我们中的其他人那样讲话,不像街头上的人那样讲话,而是像不属于这儿的外来人那样讲话。我们必须还你本来面目,揭穿你的诡计,使你得到净化。我们要教你说你心里所想的,说“清楚”、“把牌摊开”。当然,我们不强加于你、不干涉你的思想言论自由;你可以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但是,一旦你要讲话,你就得同我们交流思想–用我们的语言或你的语言。你当然可以讲你自己的语言,但它必须可以翻译,也将得到翻译。你可以朗诵诗歌–那是正当的。我们热爱诗歌。但我们要懂得你的诗,而且只有当我们能够按照日常语言来解释你的符号、隐喻和形象时,我们才能懂得你的诗。

但是,批判的分析必须从它极力理解的对象中摆脱出来;哲学用语必须不同于日常用语以便解释后者的全部意义。因为话语的已确立领域彻头彻尾地打上了社会成员所服从的统治、组织和操纵的特定方式的标记。人民为了生存而依赖于使他们如现在那样去讲话的工头、政治家、职业和邻人;社会必然性迫使人们把“物”(包括他们的身体、心灵和感情)同其功能等同起来。我们如何知道呢?因为我们观看电视,听收女音机,阅读报刊杂志并与人交谈。

在对日常语言进行如此分析治疗的过程中,日常语育实际上遭到了清洗和麻醉。多向度语言被转变成单向度语言,在这个过程中,不同的、对立的意义不再相互渗透,而是相互隔离;意义的容易引起争议的历史向度却被迫保持缄默。

在极权主义时代,哲学的治疗任务会是一项政治任务,因为已确立的日常语言领域势必结成一个受到全面操纵和灌输的领域。这样,政治出现于哲学之中,并不是作为特定分析戒律或分析对象,也不是作为特定政治哲学,而是作为把握未经剪裁的现实的概念而出现的。如果语言分析无助于这样的理解;如果它反而有助于把思想局限在未经剪裁的日常话语领域内,那么它至少是完全不合逻辑的,甚至是向无争议的、不现实的、只在学术上才有争议的领域的逃避。

##八 哲学的历史承诺

哲学家在陈述自己的意见并为自己考虑时,是从他的特定社会立场、出发的,他用以讲述和思考的材料是由他那一社会所传递和利用的材料。但同时,他是在事实和可能性的共同领域中来讲述和思考的。通过经验的各个实施者和谋划者,通过从日常生活事务到科学和哲学各个方面对思考方式加以指导的不同“谋划”,聚集在一起的主体和共同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依然存在,这就是普遍概念的客观有效性之所在。

举例来说,我一直力图指明,在技术现实中,客观世界(包括主体)被经验为工具世界。技术环境预先规定了对象出现的方式。对象作为不受价值约束的要素或关系复合体而先验地出现在科学家面前,并容易在有效的数理逻辑系统内组织起来;从常识角度看,它们则是工作或闲暇、生产或消费材料。因此,对象世界是特定历史谋划的世界,在组织物质的历史谋划之外它决不是易于理解的,而物质的组织则既是理论的事业,同时又是实践的事业。

辩证过程作为历史过程牵涉到自觉意识:认识和把握解放的可能性。因此它牵涉自由。自觉意识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已确立社会紧迫需要和利益的制约,它就在多大程度上是“不自由的”;已确立社会在多大程度上是不合理的,自觉意识就在多大程度上只是在反对已确立社会的斗争中向更高的历史合理性自由开放。否定性思维的真理和自由在反对已确立社会的斗争中有它的基础和理由。因此,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无产阶级只有作为革命力量才是解放的历史力量;如果并当无产阶级已经意识到它自身和造成它那一社会的条件和过程时,资本主义的决定性否定就会发生。这种意识既是否定性实践的必要条件,又是它的一个要素。这里的“如果”对于历史过程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它是开敞对既定事实的必然性进行征服的种种可能性的自由要素(和机会!)。舍此,历史就会回复到未被征服的自然的黑暗中。 前面我们已经遇到了自由和解放的“恶性循环”;在此处,它又作为决定性否定的辩证法而重新出现。超越(思想和行动的)已确立条件要以在这些条件之内的超越为前提。这种否定的自由–摆脱既定事实的压制力量、意识形态力量的自由-是历史辩证法的先验成分;它是在历史决定性中的选择和决定成分,也是反历史决定性的选择和决定要素。

##九 解放的大变动

工业社会拥有种种把形而上的东西改变为形而下的东西、把内在的东西改变为外在的东西、把思维的冒险改变为技术的冒险的手段。

在这一点上,必须提出一个强烈警告,即提防一切技术拜物教的警告。技术拜物教近来主要表现在马克思主义对当代工业社会的批评中:即主要表现在技术人、“技术爱洛斯”等在未来具有万能作用的想法中。这些想法中的真理硬核要求着重指责它们所表现的神秘之处。技术作为工具的领域,既可以加快人的衰弱,又可以增长人的力量。在现段,人们对他自己的机械装置或许比以前更加软弱无力。

##十 结论

审美的向度还依然保留着一种表达自由,这种自由使作家和艺术家能够用他自己的称谓来称呼人和物-能够命名他女人所不能命名的东西。

要使想像得到解放,以便使它能够获得全部表达手段,其先决条件是压抑许多现在自由的东西以及许多使一个压抑性社会永恒化的东西。而且,这样一种颠倒并不是一个心理问题或伦理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政治这个术语在本书中始终是在实践的意义上加以使用的,因为只有在实践中,全社会性的基本体制才能得到发展、得到规定、得到保持以及得到改变。这是众多个人的实践,而不管他们是怎样组织起来的。因此,人们又必须再次面对这个问题:被管理的个人如何能够不仅从他们的主人那里而且从他们自身那里解放自身?因为被管理的个人已经把他们受到的残害内化到他们自己的自由和满足之中,因而又在一个扩大了的范围内再生产着它。如何能打破(哪怕是设想一下)这种恶性循环呢?

##译后记

《单向度的人》是马尔库塞最负盛名的一部力作。这部著作的中心论题是:当代工业社会是一个新型的极权主义社会,因为它成功地压制了这个社会中的反对派和反对意见,压制了人们内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从而使这个社会成了单向度的社会,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单向度的人。

“单向度”这个术语今天已成为最脍炙人口的概念之一。单向度的人,即是丧失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的人。这样的人不仅不再有能力去追求,甚至也不再有能力去想像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这正是发达工业社会极权主义特征的集中表现。

马尔库塞说当代工业社会是一个极权主义社会,那是因为,从政治领域看,它成功地实现了政治对立面的一体化,因而消除了危害社会继续存在的政治派别。今天,不仅先前作为政治反对派而存在的社会民主党、共产党放弃了暴力夺取政权的主张,而且一度是社会革命力量的无产阶级,也随着机械化对劳动量和劳动强度的减低,随着蓝领工人白领化、随着非生产性工人的增加,而逐步丧失了其否定性和革命性,并与往日的敌手联合起来。

其次,从坐活领城看,发达工业社会还使人的生活方式同化起来。工人和老板享受同样的电视节目,漫游同样的风景胜地,打字员同她雇主的女儿打扮得一样漂亮,连黑人也有了高级轿车。由于生活方式的同化,由于大家都“分享制度的好处”,以往那种在自由和平等名义下提出抗议的生活基础也就不复存在了。
再次,从文化领域看,高层文化也与现实同一起来。高层文化本来与现实相疏远、相脱离,而这种疏远化的特征正是高层文化能够保存与现实不同的另一向度的关键所在。今天,高层文化与现实的“间距”已被克服,“文化中心变成了商业中心,或市政中心、政府中心的适当场所”。早期资本主义文学中那些反叛角色现在已被征服,当代文学中那些歹徒、明星、荡妇、民族英雄、垮掉的一代、实业界巨头,都不再想像另一种生活方式,而只是想像同一生活方式的不同类型或畸形。理想本是超越现实的东西,不再想像另一种生活方式就不再有理想,或者说理想已被现实所超越、同一。这样,表达理想的高层文化便不再能够提供与现实根本不同的抉择,不再具有同现实有根本区别的另一向度。
最后,从思想领域看,实证主义、分析哲学的流行也标志着单向度思考方式、单向度哲学的胜利。实证主义、分析哲学本身就是单向度的思考方式、单向度的哲学,因为它把语言的意义同经验事实和具体的操作等同起来,并把既定事实无批判地接受下来,从而把多向度的语言清洗成单向度的语言。同时,实证主义、分析哲学还宣称要对语言中的“形而上学”幽灵进行治疗,并反对哲学家去于预日常语言的使用。但是,既定的事实并不一定是应该接受的事实,形而上学幽灵可能比其对立面更加合理,而我们的日常语言在一个单向度的社会里也是早已受到操纵和灌输的语言。最重要的是,推翻既定现实“是哲学的伍务”。如果我们不能干涉日常语言的使用,如果我们不能超越日常语言环境去探讨造成这一环境的社会,而社会又只讲自己的语言,那么我们就只能顺从社会现状,再不能做其他事。

《单向度的人》一书出版后不久,欧洲爆发的1968年“五月风暴”由于得到了法国近千万工人的支持,强烈地震撼了发达资本主义世界,也迫使马尔库塞在其后来的《论解放》、《反革命与造反》等著作中部分地修正了自己的看法。此外,马尔库塞在本书中批判当代西方工业社会的弊端的同时,也有个别地方对马克思主义的个别命题发表了“离经叛道”之论,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倾向,相信读者会明辨是非,批判地加以分析和思考的。